李滄東|我用親身經歷寫作,接著將他們藏入虛構的短篇小說裡

 

他曾經幻想成為小說家,這夢想立刻就永遠地煙消雲散了。因而那些他將要寫出的文字應當承載他的全數故事情節,以替代他本可寫出的所有文字。換句話說,這應當是他一生的經典作品,惟一的經典作品。

警報聲持續大作,他徑自走向公安分局。為的是擲這最後的骰子,宿命的骰子——或許他根本就是在這最後的時刻還在找尋逃避喪生的理由。當他抵達大門口的一剎那,那像是陷入絕境之人的慘叫通常無休止的警報聲漸漸變弱,接著停了下來。他開始在大門口來回踱步,為的是使自己被發現。但警員絲毫沒有理會他,縱使他藉由玻璃窗毫不掩飾地盯著他們,也沒有引發任何注意。他那自信可靠的行為舉止,一定是讓警員以為是一個該區的住戶。只有掛在門上那熟識的獨裁者在滿臉憂傷地觀察著他。玻璃窗里正在播出的廣播電臺爆出一陣陣小號聲,那是省份廣播電臺他常聽的一個名叫“致忘掉夜裡的我”的電視節目的序曲。和前一秒還縈繞環宇的警報聲較之,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如果說後者是從地獄奔湧而出,那這音樂創作就像是從天堂傳來的。他後來才曉得這音樂創作只不過是讓-克勞德·波格拉納的《德朗的微笑》( Dolannes Melodie),他未曾聽過這么美的小號聲。

看上去這狹窄又骯髒,被旅店老闆用以養鳥做為副業銷售收入的小空間,是偌大的世界裡他明晚能容身的惟一地方。關上門之後,他開始環顧四周。鳥籠如此之多,只夠他勉強躺下,天花板的塑膠覆蓋層上灑滿了喂鳥的小麥。所有的鳥都還醒著,一定是因為外邊的霓虹燈。它們疑惑地看著那個新來的顧客,歪著頭嘰嘰喳喳地叫著。他疲憊的皮膚倚在門上,盯著那些他們叫不出名字的小鳥類,悲傷地準備聽天由命,在這兒完結他們短暫的心靈。就在這一刻,極為怪異的,他感受到一絲慰藉。被這些幾無表情的鳥類眼神、被它們對他那微薄的興趣所慰藉!為什麼這不便是他口袋塞滿安眠藥步入另一家旅店準備赴死時須要的關心和愛嗎?

他掏出藥片用一個玻璃杯碾碎,耐心地把它們變為均勻的粉末狀,接著和小麥一同摻入水底,放入一個籠子裡。那兒有四隻一襲粉紅色毛髮的小鳥——或許是麻雀或是金絲雀?它們像是餓壞了那樣衝入食材。他觀察著它們的反應,但遲遲未有,它們依然邊叫邊看著他。他耐心地等著。

但是,如此怪異。他那么想寫,卻不曉得寫什么。必須從哪開始呢?他完全不曉得。他本應當書寫他們一生之經典作品,但意外的是,他的神經系統像是一片白紙,自覺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

他從夾克衫中拿起一沓雪白的紙。是他穿梭於各個超市的間隙在一間文具店裡買到的。像是在祭臺上奉上祭品那般,他把一支筆和白紙還有那堆安眠藥擺到旁邊。

他盤算著當夜就付諸行動。那年他十四歲。雖然比常人更早地瞭解到何謂生活的殘暴與不公,但是卻因而而自行完結心靈,對他而言還是太早了。這天早上,他來到了路經的所有超市出售安眠藥,沒有任何一間買下了他足夠多致死的劑量。每當新邁入另一間超市時,他都會用手摸一下裙子口袋裡的藥,像是賭徒在證實他們口袋裡將要押上的錢。

所有這些認識我的人一定會在讀到的這時候淚如雨下!他們一定懊悔萬分,捶胸頓足!一定會即使意識到自己喪失了一個如此心愛又珍貴的人而顫抖萬分!

一個呼聲在他的腦中反響。何不像擲骰子那般來決定他們與否用口袋中的安眠藥完結心靈?假如即使不嚴格遵守宵禁而獲釋,為什麼並非我命不該死的訊號?

此時他有了一個荒謬的主意:用那些藥喂鳥。為什麼是因為喪生對他過分抽象化、全無簡單可言?為什麼他須要提早親眼看到到底什么是死?

他看見在高處昏暗的角落裡,有一個公安分局。這是黑暗且人跡荒涼的街區裡惟一一處亮光的建築物。一個警員正在馬路中間設置路障。突然間,一陣陣嘈雜聲充斥了冰冷的天空。那是宣告燈火管制開始的警報聲。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像是凍僵了一樣。在實行他們的大計之後,他很可能將就先被拘捕了。

“這將是我最後的文字”,他像是行將就死之人那般莊嚴地對他們說,內內心深處卻充滿著了心酸和對他們的反感。這將是他的遺囑,即使寫就於臨死之後,但是那些文字將要對他造成更關鍵的象徵意義。

“您真的就連一個臥室都不剩了嗎?”老闆娘看著或許快凍僵了的他,露出了憐憫的神色。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傳了出來。櫃檯前面的確有一個小臥室,裡頭擺滿了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鳥籠子。“這兒您能嗎?”

注:時隔電影界六年的日本編劇李滄東,帶著他們最新的影片《心跳》在全州國際影展上順利完成了上映。每一部李滄東的電影都是漫長的等待,也是美好的、不更讓人沮喪的等待。《心跳》(심장소리/Heartbeat)亦如是。這只不過也是李滄東的首部影片,它以25兩分鐘的長鏡頭追蹤一個名叫Chul的中學生逃課穿街越區回來探望受憂鬱症之擾的父親。技術何其複雜,故事情節卻何其直觀;故事情節何其直觀,電影卻何其感人。它難以不更讓人心感恐懼,但我們又難以不宣稱,電影完結的一瞬間,一種強烈的慰藉充斥了全身。它乾淨且單純,讓人真切地感受到電影做為表演藝術的美和美帶來的力量。

他在一片漆黑中走著,被那種已習慣的孤獨感所縈繞。時間已晚,四下不再有人,唯剩成群結隊的汽車用震耳欲聾的噪聲不斷撕裂著路燈所發出的那慘淡的光。很冷。這天早上,天氣預報說朝鮮半島遭受了數十年來破紀錄的高溫。他思忖著,這是個自殺未遂的好日子。

《心跳》片花

2022年4月28日,日本全州,李滄東應邀出席第23屆全州國際影展揭幕

“喂!你幹什么呢?急忙回來!”一個走出來的警員對他大喊,像是在面對一個不聽話的哥哥。他別無選擇,只好走開。宿命的骰子並沒有奏效,他只能去給他們找一個臥室。順著公安分局的這條小路,他總算看見了一個還亮著的招牌。但是來到那窄小而寒磣的旅店後,老闆娘隔著積滿灰塵的窗戶告訴他已無空房。

它也讓我想到了六年前李滄東在法國電影週刊《正片》(Positif)上刊登的長篇短篇小說《一只浅绿色小鸟》,或許是它們有著共同的主題——對死的絕望換句話說對生的慾望,又或是根本就是即使《心跳》和這篇短篇小說給我留下的是完全相同的第一印象或體會,一種李滄東式的力量。短篇小說緣起於《正片》總編輯克萊爾·理查德(Michel Ciment)請編劇寫一則敘述他們經歷特別是早年生活的該文。李滄東將短篇小說寄送後是這種寫的:“我以他們的親身經歷寫了這篇該文,接著再將他們藏入虛構的短篇小說裡,讓聽眾不再曉得我是誰。就像塞林格說的那般,我就在那個故事情節裡,但你們永遠不能曉得我到底是誰。”短篇小說由李滄東和《正片》週刊許可由法文翻譯而成,送給這些暫時生活在黑暗中的現代人,希望它能給與許多微薄的力量。“起風了,要努力活著”,像大衛·瓦萊裡(Paul Valéry)所言的那般。

喪生正在臨近,他卻並不深感他們被恐懼或是傷痛毀滅。在他胸中翻騰的,是一種相似自我憐憫的憂傷。或許內心深處他並不敢死。又或是絕望的程度還不致讓他真正清醒地意識到他們與喪生的逼近。此種感覺常常並不能使得人選擇喪生。它完全可以成為一種誘因,但是實際上只能是(對喪生已產生?)慾望才會刺激出這種一個不容撤出的決定。比如說,通過讓他們返回那個世界而給自己導致打擊或是傷痛,進行報仇雪恨或是是從內心尖叫聲出來——這種你們就不能繼續忽視我了吧?(這反倒是)一種生之慾,總而言之。

正式宣佈宵禁完結的警報聲響起之時他偷偷地離開了旅店。烈風中老舊的招牌咔咔作響。“起風了!要努力活著!”這句話是誰寫的?當他冷得渾身顫抖走下那條已經結冰的小路時,看到昏暗夜空的正中間,有一顆光亮的孤星。內心深處的最深處傳來一個聲音:要努力活著。這顆月亮是如此地讓他想到粉紅色小鳥的表情。

過了多長時間呢?三四個半小時?一頭鳥的頭耷拉著,鳴叫微弱了起來,最後扇了一下尾巴,就不再動了,這讓他大吃一驚。這一刻他的胸口一陣陣戰慄。所以本就是他將安眠藥摻入了食材之中,但這讓他還是很難堅信前一秒還在嘰嘰喳喳吃食的小動物就躺在了那兒,全身僵硬。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遺體看了好久。隨即一種未曾體會過的絕望侵擾了他。一頭他甚至都不知為哪種的粉紅色小鳥替他死了。他正盯著的這具遺體也是他他們的。

十多年過去了,他先是成了一位小說家,後來又做了編劇。但時至今日,面對著一張白紙要開始書寫時,他仍然感到絕望。像是那夜他想寫出他們最後文字時的絕望。只好他面對著白紙自問:“假如這將是他們最後的文字,你會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情節?”

他在找一間旅店。在完結他們的心靈之後,假如可能將如果,他希望可以在一個有地暖的臥室裡先重新整理好他們的思緒,寫好遺囑。所有建築物的燈光招牌都是點燃的,正門緊閉。他開始焦急起來。很快就要到晚上了,從晚上到下午五點,是專制軍事中央政府施行的戒嚴時間。

文章標簽   德朗的微笑 一隻淺綠色小鳥 正片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