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達式戲劇

 

也是因而,我想,我們會愈來愈理解吳孟達。這些侮辱他人尊嚴而不自知的油滑小品,這一年已有愈來愈多的人覺得不太好笑了,但劉德華、吳孟達還能讓我們常看常新。有時候同樣的對白,可能將自己來唸都不見得好笑,但他就是能有那種效果,即使那不只是一個“梗”,甚至也不但是唱功,還涵蓋著人生閱歷。

一大早起來,本想搜點關於他的信息,結果發現騰訊第二屏都是解放日報等新聞媒體拿渲染他逝世前最後兩條微博(“我是中國人”)大做文章。他的政治理念姑且無論,他詮釋的戲劇形像,倒的確經常是典型的中國社會小人物——假如我們在看過他的戲劇,一笑之後,能像他呈現出的小人物那般自尊心、調侃,那可能將是對他最好的紀念。

《少林足球》片花

我們這一代伴著後現代主義的幸福許諾長大,又慢慢懂得“如此生活二十年,XXXXXX",反過來才發現淘洗殆盡後剩下的苦和淚。現在看《大话西游》《食神》《喜剧之王》,幾乎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

十多年之後,我們漸漸意識到,“奧運金牌小角色”吳孟達所出演的小人物,只不過就是我們他們。他在《少林足球》裡那句知名對白:“打打殺殺,你找自己吧,我受過基礎教育的。”乍看只是一個落魄人物荒謬的身分落差,但那其中又暗含著一個小人物的自尊心與辛酸,而在這片公映三十年後,我們中很多“受過基礎教育的”,才赫然發現他們面臨著同樣的困境。

那種來源於現實生活的“笑”,有著十分複雜的涵義。昨天看見社會歷史學者袁長庚說:

有個知名的故事情節,說熱那亞有一個小丑,凡是看過他演出的人莫不樂開花。某一天,有人去看心理醫師,說他們得了憂鬱症。醫師說,你去看那個小丑演出吧,保準你看完就好了。這個病人說:“我就是那個小丑。”

這只不過是很難做到的,即使這相等於一個兩難的任務:既自我否定,又自我肯定,還無法將侵略性朝著外部的弱者,要他們消化。

怎么說呢,在這尖叫背後,的確有著蒼涼與深邃,但也許恰恰因而,笑是最好的選擇。《我在伊朗长大》中有一段記述與老同學重聚,發現他在內戰中殘疾,但竟然還笑得出來,“這天,我懂得了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只有當大災難還能承受時我們才會自怨自艾......一旦超越了那個限度,忍受受不了的傷痛的惟一辦法就是一笑置之。”

看一看那些年的相聲小品、二人轉,許多都是這一類人文心理的產物:那些丑角處在“正常”的社會秩序以外,而且既在心智上為人所賤視,又能不受約束地處事。這嵌入在一個級別化的社會內部結構中,通過自我作賤的演出,來討好高自己二等的觀眾們。

在這種一個價值觀念仍未現代化的社會中,戲劇很難淪為油滑,常常既不認同他們,也不認同別人。即使社會默認,只有正常專業人才享有特權,而位高權重者更是不可嘲謔,反過來,低賤者則是無心智、無我的存有,能恣意凌辱嘲笑,因此“笑點”也常常毫無顧忌地指向邊緣族群:大齡已婚的剩女、殘疾人、又或者腔調嚴重的南方人。

這也是一種後現代主義體驗,即使在傳統上,中國人對“戲劇”的理解只不過接近於丑角,所謂“俳優”。之後就有人抱怨說,《唐人街探案》系列絕非沒亮點,但王寶強出演的主人公唐仁又鬧又猥瑣,讓人看了又煩又心疼,似的編劇覺得“設置個二傻子主人公,咱們這就是戲劇了”。

如果說在帶有傳統專制美感的社會中,在上者不可嘲謔也不能調侃(因此經常變得缺少幽默感),在下者則自我作賤到沒有尊嚴,那么在吳孟達這兒,則更多彰顯出一種後現代主義:一個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既能通過調侃,在他們頭上消解專制個性,又保有自尊心。

吳孟達走了。說實話內心深處裡是有點兒傷心,不止是對我,可能將對足足一代中國人而言,他都是伴隨我們一路走回來的戲劇明星,對他的記憶無可避免地和我們對他們人生歷程的記憶交織在一同。

一個有自尊心、但又要幫全城人解憂的人,意味著要消化吸收巨量的負面情緒,這須要極為強壯的內心深處。這並不只是男演員的問題,只不過也是我們每一人所面臨的現實生活:怎樣成為一個都市人。這一象徵意義上的身體健康,是個人最低的倫理。

戲劇之所以好笑,是即使你懂得其中的“臺詞”。判斷一個人與否真正瞭解一種異人文的可靠標誌之一,就是你能不能聽懂當地人的段子,第二時間和自己一樣笑出聲。吳孟達讓我們笑出聲,更何況正即使他的笑點是從現實生活中來的,而我們對那種社會人文有著本能的理解。

劉德華吳孟達的戲劇是澳門娛樂輕工業最後一次最高潮,也是澳門盛世光焰漸熄的啟幕輓歌。所謂搞笑,事實上是鼎盛後現代主義中以癲狂痴傻為皮相對付殘暴外力的逃避和犬儒,所謂成全別人噁心他們,骨子裡是深刻的傷感。

可能會有人說:“只是看過一樂罷了,用得著搞這么深刻嘛?”所以,假如你只是把戲劇看做是他們解壓、解悶的工具,那也無不容,但這最終只不過牽涉到你怎樣理解他們的境況。就像《文化的解释》一書中所言的,“在現代世界中,絕大多數人過著模式化的恐懼的生活”,要活得知道,更何況首先得正視這一點,而調侃則是最強有力的槍械。

這一點,以前是不難感受的。即使這不但與社會現實生活有關,還須要人生閱歷,就似的自幼“為賦新詞強說愁”,等嗎“識盡愁滋味”,登高遠望,卻“只道天涼好個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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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吳孟達那種“成全別人噁心他們”似的也有自我作賤的意味,但差別在於:他的笑點對他人沒有侵略性,但是那個小人物也是有尊嚴的。正因而,才有揮之不去的蒼涼。這其中最顯著的差異,就是我們很難代入他參演的小人物,但卻不能代入那種“又鬧又猥瑣”的丑角。

《逃学威龙2》中,吳孟達有一句經典臺詞:“你教我處事啊?”現在回頭想想,當我們醒來愈來愈像他詮釋的小人物時,只不過在不知不覺中,達叔是在教我們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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